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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【小说】] 冬季(原创非首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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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11-16 14:18:4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原发于本人博客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53779d9d01011kno.html,改了标题

  小学上到一半的时候,我家搬到小山前的一所砖木房子里。一条小路从东墙经过,分开一块菜地,然后在一间小茅屋前拐一拐,就上山了。山上是我的乐园,沿着小路向上走,路过野竹篱、刺树丛和杂草坡,就会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林等着我。我在松林里爬树,抓鸟,累了就躺在大石头上揪草叶,等到春天来了,我还会到更远的地方去摘野草莓。
  放学后父母还没回家,我总是高高兴兴地沿着小路往山上跑。绕过东墙,穿过菜地,前面是茅屋;经过小茅屋时我会加快脚步,因为屋檐下摆着一副棺材,很让我害怕。那棺用水泥浇成,摆在那儿不知多久,檐外的部分被雨水淋着,长满了青苔,颜色变得很深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它,也许是因为棺材让我想到死人,死人又让我想到骷髅,而骷髅,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是会从黑暗中冒出来惊扰我的睡梦的。
  我家搬来没多久,茅屋的主人就来拜访我们了。在一个下午,星期天,父亲和我在院子里清理杂物,门开了,进来一个老头。他戴一顶很老的毡帽,衣服穿得很旧,有些地方破了也没有补,但看上去还算干净。他的皮肤晒成深棕色,短短的胡须白了,走起路来眼睛看着地下,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。他向父亲介绍他自己,说是我们的邻居,住在后面的茅屋里,父亲便让我叫他“阿公”,是我们那儿对男性老者的泛称。
  父亲招呼他坐下一起聊天。从阿公的话里我知道他是一个“五保户”,以前家里很有钱,后来败落了,现在就只有他一个。他已没有能力种田,因为有点文化,就自己钻研医书,用中药给人治病。说着他把自己的裤腿挽起来,膝盖下面有一片皮肤显得异样,泛白僵硬,阿公说那是得了很厉害的皮肤病,后来他自己用草药医好的。我很快就对聆听这样的交谈感到厌倦了,于是离开小凳,到厨房打来苍蝇喂墙边的蚂蚁。墙缝里住着两种蚂蚁,一种是普通的黑蚂蚁,另一种桔红色,略微小一些,我先用苍蝇引黑蚂蚁,然后再引红蚂蚁,想在它们中间挑起一场争夺食物的战争。
  阿公后来还时常过来,来时总是给我带两粒生姜糖,就是小店里卖几分钱一包,最便宜的那种。幸好我那时对零食还不怎么挑剔,接过糖,道一声谢,就自顾去玩了。阿公和父亲都喜欢下象棋,他们常常在院子里摆开桌椅,趁着天光对弈。我讨厌象棋,我也并不喜欢阿公,毕竟他只给我带最便宜的生姜糖,而且跟我没有什么话好说。
  有一天,我上山时路过阿公的茅屋,发现茅屋前种着的一种植物结了种籽。这种籽我认识,我们叫“念佛珠子”,有黄豆那么大,壳很硬而且光亮,两头有孔,中间是果肉,可以用绳子串起来戴在脖子上。我以前从没见过它们是怎么长的,要戴的话得向一个山里的同学要;山里同学有时会摘回一口袋,大家都围着他要,谁平时跟他好,他就分给谁。
  我往茅屋看了一眼,柴门掩着,门缝里黑黑的,不知道阿公在不在里面。我偷偷地走过去,从玉米一样的植物上摘种籽,一粒,两粒……突然柴门一响,我转头时,发现阿公已经站在门口看我了。我顿时紧张得僵在那里,觉得自己是个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,害怕而且后悔起来了。阿公走了过来,告诉我那是米仁,一种草药,可以治病的,叫我不要摘。看我仍旧不知所措,他就随便问我一些问题,我又不敢跑掉,只好怯怯地随口嗯着。
  问着问着,阿公又开始说他自己的故事了。他朝前后左右的山双手划个大圆圈,说起从前来。从前那些山都是他家的,他小时候日子过得……我老老实实地听着,心里却在想,他家一定是地主,他小时候一定是个小地主。阿公看我听得心不在焉,就打住话头,然后看看茅屋,叹道:
  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什么都要靠政府。”
  又指指棺材,“连这也要靠政府。”
  话题转到棺材上,我心里愈加不安,便借口说要做作业,赶紧道别回家了。
  天冷起来,阿公也来得少起来。一个星期天,父亲告诉我阿公病了,要带我去看他。我第一次踏进了那间茅屋,里面破破烂烂的,灶边熏得墨黑。阿公睡在一张破床上,身上盖着烂花絮被,他看上去非常瘦,脸上泛着蜡的光泽。父亲说了一些话,主要是安慰病人,让他放宽心,好好养病。告辞出来的时候,阿公忽然叫住我们,对父亲说他想单独问我几句话。于是我被单独留在屋里。
  我惴惴不安地站在床边,阿公定定地看了我一小会,问我:
  “你跟我说,我这个病,还会不会好?”
  很久以后我明白他是癌症晚期,但当时我对此全无概念。我就像上课时被老师问到了一个不熟悉的问题,一心只想蒙混过去。忘记自己到底想了多久,我回答说:
  “病嘛,总是看得好的。”
  阿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,我如蒙大赦,找到机会就出来了。我告诉父亲,父亲说阿公是怕死,他问我是因为觉得小孩子是不会说假话的。
  天越来越冷,很快就下了一场雪。那天我醒来时雪早就停了,太阳很好,一寸厚的积雪把世界打扮得一片洁白。就在下雪后的夜里野猫子袭击了我家的鸡舍,叼走了一只最大最肥的芦花母鸡。起床后妈妈把这件事告诉我,我非常气愤,匆匆几口把泡饭扒完,便穿上高筒雨靴,捡一截拖把柄去找野猫算账。野猫正是从我上山的小路下来的,沿着小路我找到了鸡毛,血迹,还有猫的小梅花脚印。
  走过茅屋时我发觉到了异样。棺材不见了,原先放棺材的地方留下了一块没有落雪的泥地;茅屋前面满是足印,雪和泥踩在一起,脏得格外难看。当时我没有心思理会这些,野猫留下的线索一直把我带到一丛灌木前。这丛灌木长得很密,以致雪无法透过浓浓的枝叶落到下面的泥地上。我扒开最前面的枝条,赫然发现我家的芦花鸡躺在里面,羽毛凌乱,身子少了一半。
  我一路小跑着回来,虽然被雪滑了两跤,却是异常兴奋。下到茅屋那儿时,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凯旋归来的探险英雄了。我挥舞一下手中的木棍,立在雪地里向四周环顾。没有了棺材的茅屋让人觉得怪怪的。我走了过去,屋檐下两根石条看似无缘无故地横着,那块长方形的泥地湿漉漉的,许多嫩黄色的草芽伸出地面,蜷曲在寒风微微的阳光下。我用木棍拨弄了几下,然后转身继续往家跑。积雪在脚下吱吱叫着,我一边跑,一边挥舞手中的木棍,心头一片轻松。
                  2001年2月1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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